第四章 邮票
八十年代是个非常有活力的年代,但这种活力的缘由却截然不同。 鞍城的活力,来自于那一座座炼炉和一吨吨钢铁;来自于大干特干,开足马力完成国家任务;来自于对自身阶级的无比荣耀;来自于一家数代都依附于大工厂的生存关系,以至于年轻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鞍钢…… 可极少有人跳出现有的温床,去主动思考另一条道路,他们做的一切,都被局限在这座城市里。 这样的活力,缺乏思辨和叛逆,早已注定了结局。 许非每次骑着车在街道上穿行时,都会不自觉的感受到一丝在牢笼内狂欢的味道——资源型城市,大抵如此。 “叮铃!” 他打了声响铃,在邮电局门口停了下来,先把信塞进邮筒,走进大厅时发现里面竟然在排队。 没错,这会还叫邮电局,然后在1998年邮电分营,电就成了电信、移动,成天被老百姓狂喷。 后世的邮局门可罗雀,几近倒闭,现在可是实打实的牛逼部门,寄信、寄包裹、电报、汇票等等,都得在这办理。 他排了六个人才轮到自己,对着柜台后面的大妈道:“您好,我买邮票。” “要几张?” 大妈拽过一个四方连就要撕。 “猪票还有么,我想要一版。” “一版?你确定要一版?” “对,还有西厢记的来一套,小型张也要,马克思的也来一套。” “小同志,你这是收藏啊?”大妈回过味。 “嗯,我挺喜欢邮票的。” “……” 大妈表情古怪,却也没说什么。现在刚刚有集邮的概念,爱好者不多,而且人们耻于将邮票跟金钱联系在一起——或者说,人们耻于谈钱。 只见她翻了半天柜子,才找出几本册子。 先是生肖猪票,一版80枚,每枚8分。然后是一套四枚的西厢记,外加一个两块钱的小型张——拿了本年度的最佳设计奖。另有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发行的两枚邮票,第一枚拿了最佳雕刻版邮票奖。 猪票六块四,西厢记三块零六分,马克思两毛八。啧啧,马克思忒廉价了! 反正一共九块七毛四,外带一个邮册。其实在后世不值什么钱,像猪票一版才八九千,西厢记一套才几百块。 许非主要是收藏精品,其次呢,当然为了投机倒把! “去年的狗票还有么?” “早卖完了。” “前年的鸡票,大前年的猴票呢?” “啧!” 大妈不耐烦了,道:“都两三年的事了,现在才想起来收藏,早干嘛去了?” “早我不是没来么……” 他笑了笑,拿着册子出了邮电局。 今天团里没什么事儿,许非就先回了趟家,弄块纸板写了两行字,抹身又转了回来。往门口旁边一戳,过往行人顿时被吸引,纷纷注目,见上面写着: “寻热爱集邮的同志,大家一起交流学习。” 底下还画了个古古怪怪的简笔小人儿,踩着云彩在飞。众人面露鄙视,在他们眼里,这叫典型的社会闲散人等,只比盲流的成分好一些。 许非毫不在意,从裤腰带里拽出半包大生产,自顾自抽了起来。 他已经尽量写的正经保守,怎奈老百姓更保守,进出邮电局的人很多,热爱基友的极少,始终没人上前搭话。 等了小半天,一无所获。 正当他准备回家时,忽见一个男人凑了过来,二十多岁,穿着土绿色的衣裤,踩着一双破胶鞋。 这位瞅了瞅,开口道:“小兄弟,你这是要收邮票啊?” “就是个业余爱好,老哥也好这个?” “还行吧,也是最近留意的。” “您贵姓?”他递过去一根烟。 “叫我老张就行。” 男人用粗糙焦黄的指头夹着烟,急促且用力的吸了一口,像是很久没尝过烟草的滋味,接着又道:“你想收什么类型的?” “什么都行,当然我得能看上眼。” “那是,我家里正好有几版,你要没事过去瞅瞅?” 男人伸手一指,距邮电局不远的一个小胡同,“就在那边,几分钟就到。” “呃,也行。” 许非想了想,站起身来,推着自行车跟对方离开。 一路有的没的闲聊,他只关心邮票的事儿,道:“我现在主要收生肖邮票,尤其前两年发的鸡票和猴票,你那边有么?” “……” 说完没听见动静,扭头一瞧,那哥们正死盯着自己的自行车,目光闪烁,随后似突然反应过来,“啊!好像是有,你去了就知道了。” 嗯? 许非心里一跳,连忙扫了眼周遭,已经离开了邮电局大路,正往一条小胡同里拐。再看那胡同,破破烂烂,连户像样的人家都没有。 “老哥,你接触邮票多长时间了?”他放缓脚步,脸上一汪水似的继续哈拉。 “没多长,比不上你。” “那你肯定不了解集邮的价值。我跟你讲,别看邮票不起眼,将来可值钱,就像马克思那张,以后起码这个数……” “多少?” 男子下意识的往这边看,结果就觉得,呼!一股袖子带起的劲风猛地击打在脸上,而他转过来的角度,就像自己送上门一样。 沙包大的拳头先贴到一层软肉,随即又撞上一块硬硬的牙帮子。就听砰的一声,对方一载歪,嘴角豁裂,两颗带着血花的黄牙随之飞出。 没等他反应过来,许非冲上去又是一脚,正蹬在肚子上,然后调转车头,撒丫子就跑。 “艹,跑了!” 正在此时,胡同里嗖地又钻出个家伙,气急败坏的追过来,捡起石头就扔。 噼啪!噼啪! 许非缩着脖子,仿佛冒着枪林弹雨,使出吃奶的劲一顿狂溜。幸亏大凤凰给力,没在关键时刻掉链子,窜出去一段,很快甩掉了对方。 “妈蛋的!” 他又刺激又害怕,一阵阵喘着粗气,哥可是学过两年篮球的你跟我斗??? 这年头的治安果然不咋滴,大白天就敢明晃晃的实施抢劫。没办法,社会上混子太多,自己看这车不怎么样,别人看可是一块肥肉,还是很新鲜的肥肉。 约莫下午时分,他才晃晃悠悠的回到家。 看到那么多邮票,爹妈免不了又是一番唠叨,许非无从解释,只将邮册塞进抽屉,还加了把小锁。 其实他真正的目标,不是西厢记和马克思,也不是鸡票、狗票,而是1980年发行的猴票。 说起猴票,可谓大名鼎鼎。后世一度炒到了单枚过万,整版一百二十万的惊人价格,收藏界称之为“金猴”。究其原因,无外有三: 它是中国发行的第一版生肖邮票; 作者是黄永玉; 数量稀少。 当初发行的时候,原准备发八百万,后来考虑集邮基数少,遂减到了五百万,而在印制过程中,由于技术原因损坏,最后只出来四百多万,流传后世的就更少。 基于此三点,再加上某些人幕后推动,才导致猴票价格一路狂飙。甚至坊间还流传着一个神奇故事: 说南方有位老哥当时在邮局工作,为了完成任务,自己狠心买了六版猴票。结果三十年后,大儿子结婚买房,没钱,卖了一版;二儿子结婚,没钱,又卖了一版……可谓安排的明明白白。 他若是早穿几年,别说猴票,什么“大一片红”、“革命胜利”、“大清邮政”这些绝世珍品,准保通通入手。 这笔投资简直一本万利,就一点不好,回笼周期太特么长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