零点看书 - 历史小说 - 今古奇观在线阅读 - 第二十八章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(上)

第二十八章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(上)

    第二十八章乔太守乱点鸳鸯谱(上)

    自古姻缘天定,不繇人力谋求。

    有缘千里也相投,对面无缘不偶。

    仙境桃花出水,宫中红叶传沟。

    三生簿上注风流,何用冰人开口。

    这首《西江月》词,大抵说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,非人力可以勉强。

    今日听在下说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,唤做“乔太守乱点鸳鸯谱”。

    这故事出在那个朝代?

    何处地方?

    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间,杭州府有一人姓刘,名秉义,是个医家出身。

    妈妈谈氏,生得一对儿女。

    儿子唤做刘璞,年当弱冠,一表非俗,已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。

    那刘璞自幼攻书,学业已就。

    到十六岁上,刘秉义欲令他弃了书本,习学医业。

    刘璞立志大就,不肯改业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女儿小名慧娘,年方一十五岁,已受了邻近开生药铺裴老家之聘。

    那慧娘生得资容艳丽,意态妖娆,非常标致。

    怎见得?

    但见:

    蛾眉带秀,凤眼含情,腰如弱柳迎风,面似娇花拂水。

    体态轻盈,汉家飞燕同称;性格风流,吴国西施并美。

    蕊宫仙子谪人间,月殿嫦娥临下界。

    不题慧娘貌美。

    且说刘公见儿子长大,同妈妈商议,要与他完姻。

    方待教媒人到孙家去说,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来说要娶慧娘。

    刘公对媒人道:“多多上覆裴亲家,小女年纪尚幼,一些妆奁未备。

    须再过几时,待小儿完姻过了,方及小女之事,目下断然不能从命!”

    媒人得了言语,回复裴家。

    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,爱惜如珍宝一般,恨不能风吹得大,早些地与他毕了姻事,生男育女。

    今日见刘公推托,好生不喜,又央媒人到刘家说道:“令爱今年一十五岁,也不算做小了。

    到我家来时,即如女儿一般看待,决不难为。

    就是妆奁厚薄,但凭亲家,并不计论。

    万望亲家曲允则个。”

    刘公立意先要与儿子完姻,然后嫁女。

    媒人往返了几次,终是不允。

    裴九老无奈,只得忍耐。

    当时若是刘公允了,却不省好些本,止因执意不从,到后生出一段新闻,传说至今。

    正是:

    只因一着错,满盘俱是空。

    却说刘公回脱了裴家,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姻事。

    原来孙寡妇母家姓胡,嫁的丈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,自十六岁做亲,十七岁就生下一个女儿,唤名珠姨。

    才隔一岁,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,小字玉郎。

    两个儿女方在襁褓中,孙恒就亡过了。

    亏孙寡妇有些节气,同着养娘,守这两个儿女,不肯改嫁,因此人都唤他是孙寡妇。

    光阴迅速,两个儿女渐渐长成。

    珠姨便许了刘家,玉郎从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妇。

    那珠姨、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,就如良玉碾成、白粉团就一般。

    加添资性聪明,男善读书,女工针指。

    还有一件,不但才貌双美,且又孝悌兼全。

    闲话休题。

    且说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之意,要择吉日娶小娘子过门。

    孙寡妇母子相依,满意欲要再停几时,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,只得应承。

    对张六嫂道:“上覆亲翁亲母,我家是孤儿寡母,没甚大妆奁嫁送,不过随常粗布衣裳。

    凡事不要见责。”

    张六嫂覆了刘公。

    刘公备了八盒羹果礼物并吉期送到孙家。

    孙寡妇受了吉期,忙忙的制办出嫁东西。

    看看日子已近,母女不忍相离,终日啼啼哭哭。

    谁想刘璞因冒风之后,出汗虚了,变为寒症,人事不省,十分危笃,吃的药就如泼在石上,一毫没用。

    求神问卜。

    俱说无救。

    吓得刘公夫妻魂魄都丧,守在床边吞声对泣。

    刘公与妈妈商量道:“孩儿病势恁样沉重,料必做亲不得。

    不如且回了孙家,等待病痊,再择日罢。”

    刘妈妈道:“老官儿,你许多年纪了,这样事难道还不晓得?

    大凡病人势凶,得喜事一冲就好了。

    未曾说起的还要去相求,如今现成事体,怎么反要回他!”

    刘公道:“我看孩儿病体,凶多吉少。

    若娶来家冲得好时,此是万千之喜,不必讲了;倘或不好,可不害了人家子女,有个晚嫁的名头。”

    刘妈妈道:“老官,你但顾了别人,却不顾自己。

    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妇。

    谁知孩儿命薄,临做亲却又患病起来。

    今若回了孙家,孩儿无事,不消说起。

    万一有些山高水低,有甚把臂,那原聘还了一半,也算是他们忠厚了。

    却不是人财两失!”

    刘公道:“依你便怎样。”

    刘妈妈道:“依着我,分付了张六嫂,不要题起孩儿有病,竟娶来家,就如养媳妇一般。

    若孩儿病好,另择吉结亲。

    倘然不起,媳妇转嫁时,我家原聘并各项使费少不得班足了,放他出门,却不是个万全之策!”

    刘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,就依着老婆,忙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。

    自古道:“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”。

    刘公便瞒着孙家,那知他紧间壁的邻家姓李,名荣,曾在人家管过解库,人都叫做李都管。

    为人极是刁钻,专一打听人家的细事,喜谈乐道。

    因他做主管时得了些不义之财,手中有钱,所居与刘家基址相连,意欲强买刘公房子。

    刘公不肯,为此两下面和意不和,巴不能刘家有些事故,幸灾乐祸。

    晓得刘璞有病危急,满心欢喜,连忙去报知孙家。

    孙寡妇听见女婿病凶,恐防误了女儿,即使养娘去叫张六嫂来问。

    张六嫂欲待不说,恐怕刘璞有变,孙寡妇后来埋怨;欲要说了,又怕刘家见怪。

    事在两难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孙寡妇见他半吞半吐,越发盘问得急了。

    张六嫂隐瞒不过,乃说:“偶然伤风,原不是十分大病,将息到做亲时,料必也好了。”

    孙寡妇道:“闻得他病势十分沉重,你怎说得这般轻易?

    这事不是当耍的。

    我受了千辛万苦,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,如珍宝一般!你若含糊赚了我女儿时,少不得和你性命相搏,那时不要见怪。”

    又道:“你去到刘家说,若果然病重,何不待好了另择日子。

    总是儿女年纪尚小,何必恁样忙迫。

    问明白了,快来回报一声。”

    张六嫂领了言语,方欲出门,孙寡妇又叫转道:“我晓得你决无实话回我的,我令养娘同你去走遭。

    便知端的!”

    张六嫂见说教养娘同去,心中着忙道:“不消得,好歹不误大娘之事。”

    孙寡妇那里肯听,教了养娘些言语,跟张六嫂同去。

    张六嫂扌丽脱不得,只得同到刘家。

    恰好刘公走出来,张六嫂欺养娘不认得,便道:“小娘子少待,等我问句话来”急走上前,拉刘公到一边,将孙寡妇适来言语细说,又道:“他因放心不下,特教养娘同来讨个实信,却怎的回答。”

    刘公听见养娘来看,手足无措,埋怨道:“你怎不阻挡住了?

    却与他同来!”

    张六嫂道:“再三拦阻,如何肯听,教我也没奈何。

    如今且留他进去坐了。

    你们再去从长计较回他,不要连累我后日受气。”

    说还未毕,养娘已走过来。

    张六嫂就道:“此间便是刘老爹。”

    养娘深深道个万福,刘公还了礼,道:“小娘子请里面坐。”

    一齐进了大门,到客坐内。

    刘公道:“六嫂,你陪小娘子坐着,待我教老荆出来。”

    张六嫂道:“老爹自便。”

    刘公急急走到里面,一五一十学于妈妈。

    又说:“如今养娘在外,怎地回他?

    倘要进来探看孩儿,却又如何掩饰?

    不如改了日子罢!”

    妈妈道:“你真是个死货!他受了我家的聘,便是我家的人了,怕他怎的!不要着忙,自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便教女儿慧娘道:“你去将新房中收拾整齐,留孙家妇女吃点心。”

    慧娘答应自去。

    刘妈妈即走向外边,与养娘相见毕,问道:“小娘子下顾,不知亲母有甚话说。”

    养娘道:“俺大娘闻得大官人有恙,放心不下,特教男女来问候。

    二为上覆老爹老娘:若大官人病体初痊,恐未可做亲,不如再停见时,等大官人身子健旺,另拣日罢。”

    刘妈妈道:“多承亲母过念,大官人虽是身子有些不快,也是偶然伤风,原非大病。

    若要另择日子,这断不能勾的。

    我们小人家的买卖,千难万难,方才支持得停当。

    如错过了,却不又费一番手脚。

    况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来冲,他病也易好。

    常见人家要省事时,还借这病来见喜;何况我家吉期送已多日,亲戚都下了帖地请吃喜筵,如今忽地换了日子。

    他们不道你家不肯,必认做我们讨媳妇不起。

    传说开去,却不被人笑耻,坏了我家名头。

    烦小娘子回去上覆亲母,不必担忧,我家干系大哩!”

    养娘道:“大娘话虽说得是。

    请问大官人睡在何处?

    待男女候问一声,好家去回报大娘,也教他放心!”

    刘妈妈道:“适来服了发汗的药,正熟睡在那里,我与小娘子代言罢。

    事体总在刚才所言了,更无别说。”

    张六嫂道:“我原说偶然伤风,不是大病。

    你们大娘不肯相信,又要你来。

    如今方见老身不是说谎的了。”

    养娘道:“既如此,告辞罢。”

    便要起身。

    刘妈妈道:“那有此理!说话忙了,茶也还没有吃,如何便去。”

    即邀到里边,又道:“我房里腌腌臜臜,到在新房里坐罢。”

    引入房中,养娘举目看时,摆设得十分齐整。

    刘妈妈又道:“你看我诸事齐备,如何肯又改日子?

    就是做了亲,大官人到还要留在我房中歇宿,等身子全愈了,然后同房哩!”

    养娘见他整备得停当,信以为实。

    当下刘妈妈教丫环将出点心茶来摆上,又教慧娘也来相陪。

    养娘心中想道:“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,不想这女娘也恁般出色!”

    吃了茶,作别出门,临行,刘妈妈又再三嘱咐张六嫂:“是必来覆我一声!”

    养娘同着张六嫂回到家中,将上项事说与主母。

    孙寡妇听了,心中到没了主意,想道:“欲待允了,恐怕女婿真个病重,变出些不好来,害了女儿。

    将欲不允,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,误了吉期。”

    疑惑不定,乃对张六嫂道:“六嫂,待我酌量定了,明早来取回信罢。”

    张六嫂道:“正是,大娘从容计较计较,老身早早来也。”

    说罢自去。

    且说孙寡妇与儿子玉郎商议:“这事怎生计较。”

    玉郎道:“想起来还是病重,故不要养娘相见。

    如今必要回他另择日子,他家也没奈何,只得罢休。

    但是空费他这番东西,见得我家没情义。

    倘后来病好相见之间,觉道没趣。

    若依了他们时,又恐果然有变,那时进退两难,懊悔却便迟了。

    依着孩儿,有个两全之策在此,不知母亲可听。”

    孙寡妇道:“你且说是甚两全之策。”

    玉郎道:“明早教张六嫂去说,日子便依着他家,妆奁一毫不带,见喜过了,到第三朝就要接回,等待病好,连汝奁送去,是恁样,纵有变故,也不受他们笼络,这却不是两全其美。”

    孙寡妇道:“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!他们一时假意应承娶去,过了三朝,不肯放回,却怎么处。”

    玉郎道:“如此怎好。”

    孙寡妇又想了一想道:“除非明日教张六嫂依此去说,临期教姐姐闪过一边,把你假扮了送去。

    皮箱内原带一副道袍鞋袜,预防到三朝,容你回来,不消说起。

    倘若不容,且住在那里,看个下落。

    倘有三长两短,你取出道袍穿了,竟自走回,那个扯得你住!”

    玉郎:“别事便可,这事却使不得!后来被人晓得,教孩儿怎生做人。”

    孙寡妇见儿子推却,心中大怒道:“纵别人晓得,不过是耍笑之事,有甚大害!”

    玉郎平昔孝顺,见母亲发怒,连忙道:“待孩儿去便了。

    只不会梳头,却怎么好。”

    孙寡妇道:“我教养娘伏侍你去便了!”

    计较已定,次早张六嫂来讨回音,孙寡妇与他说如此如此,恁般恁般。

    “若依得,便娶过去。

    依不得,便另择日罢!”

    张六嫂覆了刘家,一一如命。

    你道他为何就肯了?

    只因刘璞病势愈重,恐防不妥,单要哄媳妇到了家里,便是买卖了。

    故此将错就错,更不争长竞短。

    那知孙寡妇已先参透机关,将个假货送来,刘妈妈反做了:

    周郎妙计安天下,赔了夫人又折兵。

    话要烦絮。

    到了吉期,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,果然与女儿无二,连自己也认不出真假。

    又教习些女人礼数。

    诸色好了,只有两件难以遮掩,恐露出事来。

    那两件?

    第一件是足与女子不同。

    那女子的尖尖趫趫,凤头一对,露在湘裙之下,莲步轻移,如花枝招颭一般。

    玉郎是个男子汉,一只脚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,虽然把扫地长裙遮了,教他缓行细步,终是有些蹊跷,这也还在下边,无人来揭起裙儿观看,还隐藏得过。

    第二件是耳上的环儿,乃女子平常时所戴,爱轻巧的也少不得戴对丁香儿。

    那极贫小户人家,没有金的银的,就是铜锡的,也要买对儿戴着。

    今日玉郎扮做亲人,满头珠翠,若耳上没有环儿,可成模样么?

    他左耳还有个环眼,乃是幼时恐防难养穿过的。

    那右耳却没眼儿,怎生戴得?

    孙寡妇左思有想,想出一个计策来。

    你道是甚计策?

    他教养娘讨个小小膏药,贴在右耳。

    若问时,只说环眼生着疳疮,戴不得环子。

    露出左耳上眼儿掩饰,打点停当,将珠姨藏过一间房里,专候迎亲人来。

    到了黄昏时候,只听得鼓乐喧天,迎亲轿子已到门首。

    张六嫂先入来,看见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,好不欢喜。

    眼前不见玉郎,问道:“小官人怎地不见。”

    孙寡妇道:“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,睡在那里,起来不得!”

    那婆子不知就里,不来再问。

    孙寡妇将酒饭犒赏了来从,宾相念起诗赋,请新人上轿,玉郎兜上方巾,向母亲作别。

    孙寡妇一路假哭,送出门来。

    上了轿子,教养娘跟着,随身只有一只皮箱,更无一毫妆奁。

    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道:“与你说过,三朝就要送回的,不要失信!”

    张六嫂连声答应道:“这个自然!”

    不题孙寡妇。

    且说迎亲的一路整箫聒耳,灯烛辉煌,到了刘家门首,宾相进来说道:“新人将已出轿,没新郎迎接,难道教他独自拜堂不成。”

    刘公道:“这却怎好?

    不要拜罢!”

    刘妈妈道:“我有道理,教女儿陪拜便了。”

    即令慧娘出来相迎。

    宾相念了阑门诗赋,请新人出了轿子,养娘和张六嫂两边扶着,慧娘相迎,进了中堂,先拜了天地,次及公姑亲戚。

    双双却是两个女人同拜,随从人没一个不掩口而笑。

    都相见过了,然后姑嫂对拜。

    刘妈妈道:“如今到房中去与孩儿冲喜。”

    乐人吹打,引新进房,来至卧床边。

    刘妈妈揭起帐子,叫道:“我的儿,今日娶你媳妇来家冲喜,你须挣扎精神则个。”

    连叫三四次,并不则声。

    刘公将灯照时,只见头儿歪在半边,昏迷去了。

    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,被鼓乐一震,故此迷昏。

    当下老夫妻手忙脚乱,掐住人中,即教取过热汤,灌了几口,出了一身冷汗,方才苏醒。

    刘妈妈教刘公看着儿子,自己引新人进新房中去。

    揭起方巾,打一看时,美丽如画,亲戚无不喝采。

    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,他想:“媳妇恁般美貌,与儿子正是一对儿。

    若得双双奉侍老夫妇的暮年,也不枉一生辛苦。

    谁想他没福,临做亲却染此大病,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。

    倘有一差两误,媳妇少不得归于别姓,岂不目前空喜!”

    不题刘妈妈心中之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