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第 18 章

    快半个月没见,宋招娣的状态其实很不好。

    白湘也是同样一路逃难过来的，但这半个多月吃好睡好，哪怕要忙着包子铺的事,她的气色也红润不少,再养一段时间，就能恢复逃难之前的模样，不像宋招娣，年纪轻轻的,老相尽显。

    现在因为思月的事，宋招娣的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，更显沧桑,让白湘看了都心烦,“你现在哭有什么用,倒是想办法啊。”

    坐在一旁的李家宝,被宋招娣精心养了半个月,又恢复成了当初那个白白嫩嫩的李家小少爷,但他此时却事不关己的嫌弃道：“能想什么办法，家里又没钱。一妈累死累活一个月才挣九块钱,够干什么的，肉都买不了几斤。”

    早上刚看过思月被打的惨状,再对比一下李家宝现在滋润的状态,白湘心里的气都不打一出来。

    “算了，懒得管你们,反正又不是我女儿。”

    白湘撂下这句话,就直接转身离开，既然自己不能帮忙，那就索性眼不见心不烦。

    但她才刚跨出大院,就听到宋招娣在背后又哭又嚎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思月啊，我的乖女儿，妈对不起你！”

    白湘眼睁睁的看着宋招娣哭着从自己身边跑过，直冲东街的满春楼而去。

    “她这是…开窍了？可宋招娣应该也没藏私房钱吧。”

    白湘有点疑惑，又有点替思月高兴，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，也跟着往满春楼走。

    比不上宋招娣的拔足狂奔，白湘走得稍慢一些，等她到的时候，就看到宋招娣已经被满春楼的人赶出来了，正跪在外面磕头求情。

    “求求您了，您发发慈悲吧，你把孩子还给我，我这辈子、下辈子，都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……”

    “思月她都病成这样了，您留着她，也不过是多添一具尸体而已……”

    老鸨叉着腰，嫌弃的‘呸’了一声，“甭给我来这套，人是我花了钱买来的。只要她还有口气，你想要把人赎回去，都得拿钱来！要么拿钱来换活人，要么死后去乱葬岗收尸。想空手套白狼，没门！”

    老鸨说完之后，看宋招娣还在磕头哀求，心烦的挥了挥手，对身后的人吩咐道：“把人给我撵走，撵不走就揍一顿，在门口影响楼里生意。”

    站在不远处的白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，无语的吐槽道：“宋招娣还真把妓院当成开善堂的了。求老鸨发善心。”

    宋招娣也知道好歹，被人拿棍子撵，也没在满春楼外头多留，抹着泪离开了，而她这次走的方向也不是回家，而是李如璋的住处。

    “倒也还没傻透，还知道找孩子亲爹，可李如璋也不是什么好鸟……”白湘嘟囔了两句，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。

    抬眼看了看天色，发现时间还不算晚，白湘到底没憋住自己的好奇心，默默的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李家的洋楼这时候已经亮灯，宋招娣哭着跑过去，就开始‘哐哐哐’的拍着铁门。

    “你找谁？”家里的护院站在门口询问。

    “如璋在家吗？我是宋招娣，你让如璋出来见我。我有事找他……”

    宋招娣话还没说话，护院就打断道：“你叫宋招娣？走走走！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有事来找如璋的，你去和你们老爷说我的名字，他肯定会出来见我……”

    护院想也不想就回道：“老爷不在。”

    “那李管事呢？”

    护院：“李管事也不在。”

    宋招娣委屈的呜咽一声，继续追问道：“那太太呢，太太在家吗？”

    “太太也不在，家里人都出去了，全都不在家。”

    对这个借口，宋招娣有些不太相信，心里猜测，这护院肯定是被太太嘱咐过什么。

    宋招娣扒拉在贴门上，朝院子里高声大喊：“如璋，我是招娣啊，我现在有事找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闭嘴。”护院把宋招娣直接推倒在地，拿起放在一旁的棍子，威胁道：“赶紧离开，别在家门口碍事，否则别怪我拿棍子撵你。”

    “求求你了，你放我进去吧，我是真的有急事找你们家老爷。”

    “滚滚滚！”说了几遍也不管用，护院直接动手，把宋招娣砸了个乌眼青。

    现在能拿出思月赎身钱的，就只有李如璋，这是宋招娣唯一的救命稻草，所以不管怎么赶，宋招娣都没有走远，打定了主意要等李如璋现身。

    宋招娣这副样子，白湘光是看着都觉得心酸，可不管是李如璋，还是他身边的狗腿李管事，一直都没有露面。

    “果然男人都是指望不上的东西……哎哟~这怎么又开始下小雨点了。”

    白湘骂得正欢，雨滴一落，火气立马就消散了大半，也没有围观看热闹的心思了，赶紧急急忙忙的往家里赶。

    她又没带伞，淋雨生病才是得不偿失。

    雨点越落越大，白湘赶到家的时候，轰隆隆的雷声又响了起来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白湘才想起宋招娣，“下这么大的雨，宋招娣应该没有在门外等了吧。”

    白湘低估了宋招娣的韧性，她走之后，雨越下越大，宋招娣无处可躲，只能抱着头蹲在花坛边上。可等她身上都雨水被浇透，李家的洋楼的灯彻底熄灭，她也没等到李如璋出现。

    闪电划破夜空，巨雷在耳边响起，宋招娣跪坐在地上，绝望的窒息感扑面而来。

    “老天爷，我做错了什么，思月又做错了什么，为什么要让她受这样的苦……她年纪还那么小……”

    喃喃的念叨了半晌，宋招娣失神的的淋着暴雨回家。

    李家宝此时睡得正香，被开门的声音吵醒之后，就看到一个人湿淋淋的坐在床边啜泣，想都不想，李家宝就直接把枕头砸了过去，惊叫道：“鬼啊！！”

    “家宝，是我。”宋招娣幽幽的回答。

    “一妈你有病啊，大半夜的不睡觉，坐在床边哭什么，烦死了。”李家宝不满的骂了两句，拿枕头捂住耳朵，又继续沉沉的睡去。

    等早上睡醒，理智回笼，家宝才假模假样的凑到宋招娣身边，关心道：“大姐姐她怎么样了？”

    哭了一晚上，到早上的时候，宋招娣的情绪基本已经缓得差不多了，但家宝这么一问，宋招娣的眼泪又流了下来，“思月她……”

    思月现在快死了，可人还在妓院里，和家宝说思月现在的处境，宋招娣依旧觉得有些难以启齿，所以李家宝问起，宋招娣也只能用哭来面对。

    她从来没想过思月能落到这种处境，她原本想的是，到了上海，就让如璋悄悄去赎人，然后让思月在家里养两年，后面找个老实人嫁了，这事也就过去了。

    但现在思月却走向了接客那一步，甚至因为抵死不从，被打得体无完肤。

    就连白湘知道思月现在的惨状，都有些睡不踏实，更别说宋招娣这个亲娘，她完全是彻夜未眠。

    白湘晚上回去的时候，心里对思月的结局就已经有数，晚上梦到了许多想思月小时候的事，早上起床的时候也是哈欠连天。

    不过她还要挣钱，早上忙起来之后，思月的事就被她暂时放在了脑后。

    昨天是1号，飞虎帮收保护费的日子，2号就是他们查漏补缺的日子，依旧是从上街走到下街，昨天没给钱的，今天就得补上。

    连着两天，人都不在，这群混子就会把名字和位置记下，等到月中保护费还没补交上，他们就要主动开始找麻烦。

    但对那些交了保护费的商家，那群混子的态度也还算和善，走到白湘这儿的时候，甚至直接扔了一块大洋过来。

    “三锅煎包子，送到赵宅去，这是今天明天后天三天的钱。”

    把钱一扔，这几个混子就优哉游哉的继续往前走。

    这几条街都是他们的地盘，一个个的嚣张得不行，让白湘去送包子，她也没法拒绝。

    原本白湘就有再招个帮手的主意，现在被这群混子们一使唤，她是不招不行了，否则老是让隔壁的罗太太帮忙看店，她也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把找帮手的事情在心里提上了日程，白湘也抓紧时间，赶紧把水煎包做好，照昨天那样，趁热送去了赵宅。

    赵宅离满春楼太近，就算站在赵宅的门口，也能看到满春楼的招牌，还有招摇的红灯笼。

    这个点还挺早的，楼里面的人八成都还在睡觉，门口稀稀落落的没什么人。

    白湘盯着满春楼看了两分钟，叹了口气，正准备离开，结果失魂落魄的宋招娣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。

    看她那狼狈的模样，白湘就猜到，昨晚在李家，她肯定没借到钱，心里又默默的踩了李如璋两脚。

    宋招娣也看到了白湘的身影，有些感激的说道：“阿湘，你也是来看思月的吗？你费心了……”

    白湘尴尬的笑了笑，这时候倒也不好提离开的事了，只明知故问道：“钱你筹到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宋招娣抹了抹泪，悲苦的说道：“我现在是去见她最后一面。是我这个妈不中用，救不了她，只能等着去给她收尸。”

    听到宋招娣这番言论，白湘没忍住，阴阳怪气的说道：“谁说你不是个好母亲，你对家宝不是挺周到的吗。当初生怕家宝饿着，还把思月哄来卖了……”

    听着白湘的嘲讽，宋招娣一脸麻木，说道：“走吧，去看思月最后一面。”

    白湘气愤的跺跺脚，也跟在宋招娣身后，一起往满春楼走。

    看到宋招娣昨天这个闹事的，满春楼里的人直接把人拦住，问道：“赎身的银子凑齐了吗？没有的话就别进来。”

    对方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宋招娣一番，嫌弃道：“我看你这样子的就知道是个没钱的。滚吧你。”

    宋招娣这次学乖了，也没有胡搅蛮缠，反倒是塞给了对方一块银元，卑微的乞求去见思月的最后一面。

    “行，看在钱的面子上，我带你进去。”

    思月还有另外几个漂亮的女孩子，都被打得半死，关在柴房里。

    她们都是老鸨从难民堆里，精心挑选出来的好货，每一个都有良好的家世和教养，长得都是五官端正，眉清目秀，皮肤也都白皙……这样的好苗子们，调教出来之后，都有成为头牌的潜力。

    不过这样的姑娘，许多都有一身硬骨头，不听话的，就只能被打个半死，扔到东街这边来，东街这边的满春楼，接待的客人都没那么上档次，最是糟蹋人。

    思月已经是个13岁的大姑娘，再过两年都可以嫁人的年纪，妓女的风评她心里有数，心底原本也瞧不起那些自甘堕落的人，再加上宋招娣卖她的时候，承诺过，一到上海就过来赎人。

    她卖身换粮，救了家宝，以后她就是老李家的功臣，她爹一定会好好补偿她，给她找个如意郎君。

    心里还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思月，看到宋招娣出现，双眼放光，兴奋的问道：“妈，你是来赎我来了吗？”

    思月支着胳膊，勉强让自己从地上做起来，靠在墙上，开心的说道：“妈你快带我走，这鬼地方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面对思月的询问，宋招娣的心口像是被剜了一半，艰难的说道：“思月，妈没有办法，1500大洋，妈是真的凑不齐。”

    思月是在逃难的路上被换了粮食的，逃难路上的粮食千金难求，价值和城里自然不一样，再加上她们又被转手过，赎身的大洋不翻个几番是不可能的。

    满春楼的老鸨本就恼恨这些不听话的姑娘们，别看现在一个个都是要死不活的，等赎身出去，她们的病要是好了，那满春楼就亏大了。所以老鸨宁愿她们死了砸在手里，也不乐意收点三瓜俩枣的钱，放她们出去。

    “爹他有钱，妈你去找爹啊。”思月从来没想过，家里会拿不出这笔钱，声音有些尖锐的质问道：“你们是不是都嫌弃我，所以故意不救我，巴不得我死在楼里是不是？”

    “当初是你说要赎我的，卖我换来的粮食，你们可都吃了吧，我也算是救了你们一命，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！！”

    眼看那愤恨的目光都扫到自己身上了，白湘赶紧撇清关系，“你妈换回来的粮食我跟思云可没吃，全都是家宝吃的。思云还因为你被卖，和你妈置了好久的气，宁愿吃野菜，都不愿意吃你妈蒸的馒头。”

    “你爹李如璋是有钱，可他本就不是个东西，直接把我们扫地出门了……你就算要恨，也别恨错了人。”

    思月最该恨的，不是别人，正是她的亲爹李如璋，还有亲娘宋招娣。

    可宋招娣却恍若未觉，悲戚的劝道：“这辈子你是干干净净的来的，后面你就干干净净的去，是妈对不起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妈，你想让我死？你居然想让我死……”思月的眼神悲凉，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流。

    可宋招娣哭得比她还可怜，说道：“你现在病死，好歹死得干净，到了地底下，老祖宗也能护着你，等你以后脏了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宋招娣这话，思月哭得更惨，嘴里喃喃的重复道：“脏了…呵，脏了……”

    宋招娣母女惜别，白湘原本是不想插话的，只要解释清楚了，李思月哪怕是死了变成鬼，都找不到她身上。

    可宋招娣的话让人听了实在刺耳，哪怕是白湘听着都觉得心凉，更别说思月了。

    “别听你妈瞎说，甭管什么脏不脏，能活下来就行。那些花魁头牌，平时睡的男人少了？最后还不是有人娶回家做姨太太。别说姨太太了，太太都能做。”

    “你妈是个靠不住的，把你卖了不说，又拿不出钱来赎你。最对不起你的就是她，偏偏她现在还劝你去死。要是我的话，可不受这气，她们要我死，我偏要活。他们怕我丢人，我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李家的德性，知道李如璋的女儿在楼里做娼妓……”

    看不过眼的白湘，把心里憋着的话都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白湘！这些话你怎么可以乱说！”宋招娣气得够呛，扯着白湘出门，骂道：“你自己不守妇道就算了，怎么还乱教思月……”

    白湘还没改嫁呢，不守妇道的罪名就已经扣在了她的头上了，气得白湘‘呸’了一声，骂道：“要死你怎么不去死啊，劝孩子死，你也不怕遭报应，下辈子投生成畜生……”

    骂完之后，白湘顺便把思月这个软蛋也迁怒了，拂开宋招娣扯着自己的手，冷笑一声，直接离开。

    白湘怒气冲冲的回到包子店，隔壁的罗太太先是说道：“你走这阵，有人来买了两个馒头，钱我放在你灶台上……”

    后面发现白湘情绪不对，罗太太赶紧凑近，关心的问道：“怎么了，在外头受欺负了？怎么身上还有这么重的脂粉味……你送包子还送到满春楼去了？”

    “没有的事，是我一个亲戚家的孩子，被卖到满春楼去了……那一家子都是不着调的，我也懒得说她们。”白湘也没细聊，说了两句就转而问道：“我这铺子不招个帮手，怕是忙不过来了，你这里有没有熟人推荐啊？”

    “管吃不管住，一个月七块大洋，年龄无所谓，能干活就行。”

    罗太太在本地也住了几十年，脑子一转就想出一个人来，“我认识一小伙子，才15岁，干活麻利得很，不过……他还带着个10岁的妹妹，就是不知道你介不介意。”

    罗太太会和白湘提这么个人，也是看着白湘独自带着女儿，能够体谅那两兄妹的难处。

    不出罗太太所料，白湘直接就回道：“不介意啊，小姑娘都10岁了，也能帮忙干不少活的。到时候让那两兄妹来试试，要是合适，就让他们留下。”

    “那行，今晚回去我就跟他们说一声。”

    罗太太既然当了这个介绍人，倒也尽职尽责的给白湘介绍了那两兄妹的具体情况。

    “哥哥叫周山，妹妹叫周雨，他们家原本也是有个小院子的，只不过他们那爹爱赌，没老婆管着，去年赌输了钱，就把房子卖了，输急眼的时候还差点卖女儿，吓得周山走哪儿都把妹妹带着……不过你也别担心惹麻烦，今年年初，那姓周的就醉死在屋里了。”

    吃过苦的孩子，很知道好歹。第一天这俩人一来，也不多话，直接就上手干活，周山的手脚利落，稍重一点的活，自己主动就干了，周雨也是个听话的，帮忙烧火端碗，也不闲着。

    有这两个帮手在，白湘比往常轻松了一倍。

    知道这俩兄妹的身世时候，白湘就对这两人充满了怜爱，现在看到真人了，也没让人失望，当天白湘就拍板，把这俩人雇了下来。

    等到礼拜天，白湘去女校把思云接回来的时候，思云自己想帮忙都没处下手，惹得思云颇有些吃味的撒娇道：“有她们在，妈你都用不着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在学校学习也辛苦了，回家就该好好玩一玩，放松一下脑子，免得到学校里读书的时候，脑子不够用。”

    忙的时候，白湘要顾着生意，等忙完了，白湘就赶紧关心道：“你早上不是说到你们宿舍了嘛，接下来该说你们学校的伙食了，能吃下去吗，我看你都瘦了，还有脏衣服也是，不是叫你攒起来拿给妈帮你洗吗？怎么自己就动手洗了……”

    对自家女儿在学校里的生活，白湘充满了好奇心，生怕她哪里过得不如意。

    “伙食挺好的，一桌坐十个人，每桌两荤三素一汤，每顿都能吃得饱……”知道白湘的担心，思云贴心的分享着学校里的事，脸上的笑容不断，可以看出她在学校过得还不错。

    等聊完了零碎的东西，包子店的早晨忙碌也差不多收尾，白湘也彻底的闲了下来。

    只不过白湘的屁股刚做到凳子上，思云就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课本，一脸正经的说道：“妈你忙完了？那就该到你学认字的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就开始教啊？”白湘干笑了两声，眼神颇有些不自在。

    “当然，我就只有礼拜天放假，必须得抓紧时间。”思云拍了拍桌子，示意白湘赶紧坐好。

    白湘迟疑，试探着说道：“可你才读六天书……”

    “六天怎么了？我这六天学的可多了。”思云骄傲的说道：“我已经问过老师该怎么当老师了，还做好了准备，保证能把你教会！”